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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孤之旅:用二十年,找一个孩子

聂阳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1-03-22
2020年11月,何树军在东莞街头分发寻人启事  图/刘博文
20年来,认人、认尸、找嫌疑人,她想要的是一个结果。一位母亲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归宿在哪里,就像背上一场没有审判的无期徒刑,永远被困在寻子的路上

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
文 | 本刊记者 聂阳欣 发自河南焦作
   河北张家口、黑龙江佳木斯、哈尔滨
编辑 | 黄剑 hj2000@163.com
全文约9098字,细读约需20分钟
何树军:永远被困在寻子的路上


“你又没见过他长大后的样子。”

何树军常常听到这样的质疑,当她看一眼就判断别人提供的照片是不是她儿子李飞时。2000年,她12岁的儿子李飞在位于河南焦作市的家附近失踪。如果不出意外,他今年应该32岁了。

何树军请山东省公安厅林宇辉警官画了一张儿子李飞30岁的模拟画像,放在寻人启事上。但她辨认线索照片时,不需要借助这张画像,她有自己的方式。

“我的儿子长着弯弯眉,鼻子很有立体感,耳朵向外突出,有一点扇风耳,耳尖最高处与眼睛齐平。

“我的儿子的眼睛小,单眼皮,只有在生病的时候,才会有一点内双。

“我的儿子的嘴角是往上翘的,看着就喜庆,像我一样。我们的下巴都尖尖的,即使长胖了,下巴的骨骼依然明显。”

那些先前抱有怀疑的人,听到这里,看见何树军描述时脸上温柔的神情,都会沉默,继而相信,也许正是这样的母亲,才能忍受寻子旅途中所有的苦难。

二十年来,何树军除了工作,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寻找儿子。2019年从公安局退休后,她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寻子信息、接受媒体采访,希望让消息扩散得更广,从而接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线索,之后一条一条去实地查明。

何树军与丈夫和儿子的合影  图/受访者提供


希望和失望

几条线索串联起这一次旅程。何树军打算在2020年12月17日出发,从焦作一路北上,途经张家口、佳木斯,最终抵达漠河,每一个地点背后都是一种可能。

北方大地寒风过境,进入最冷的季节。何树军几乎没经历过零下十度以下的天气,提前找亲戚朋友借了羽绒服、长靴、帽子和围巾。安顿好生病的母亲后,她背上书包、小挎包,带上定制的、印有寻人启事的26寸旅行箱出发了。箱子拎起来很轻,里面只有几件衣服、用保鲜袋装的洗漱用品、一叠寻人启事。

她是一个和善的女人,逢人先笑,用“乖”或者“亲”来称呼对方。人到中年,她的体态样貌呈现出长期疏于管理的粗糙感,体形有些臃肿,脸上皱纹多。眼睛因时常哭泣而浮肿,眼袋很深。两颊肌肉松弛,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是张标致的鹅蛋脸。

沿着太行山脉穿越数个山谷,火车抵达张家口。何树军下了火车,匆匆吃过午饭,赶去确认线索。上个月,一位网友给她留言,说张家口市区有一位盲人按摩师,长得像李飞。按摩师的母亲说他是出车祸致盲的,网友觉得蹊跷,别的地方都没事儿,独独眼睛瞎了?“说不定是买来的孩子。”

这条线索符合何树军对李飞状况的猜测:李飞12岁失踪,对家是有记忆的,这么多年不回来,如果不出意外,那多半是疯傻或残疾的状态。

盲人按摩店在一个小区单元楼内,平日上门的都是熟客。何树军佯装来张家口旅游,坐火车太长时间,过来按一按腰背。腰疼是真的,她已经受不了长途颠簸,在火车硬卧上,得把被子卷成团,垫在腰后靠着。

何树军要找的男技师正在给一位老人按腿。她坐在旁边沙发上等候,一边观察男技师,一边和他搭话。几个回合下来,她确定了男技师符合李飞的两项重要特征——左手断掌纹,有两个头旋。何树军看向男技师的目光热切了几分,她想继续问些什么,却卡在了口中。

老人按完了腿,起身离开,何树军按照男技师的指点在按摩台上躺下,装作漫不经心地问:“我们是河南焦作来的,你去过焦作吗?什么时候来玩一玩。”

男技师想了一会儿,说:“我记得焦作发生过一场大火灾,好像是一家录像厅起火。”

何树军声音激动:“对对对,在2000年,你怎么知道?你当时在焦作?”

“不,我看新闻上说的。”

“你当时几岁?”

“我二十几岁了。”

“不对吧,你当时应该十几岁。”

“不,二十多了,我现在都快五十了。”

何树军一怔,抬头看他:“你看着就像三十多岁的人。”男技师哈哈一笑,说她真会夸人。

“你几岁的时候盲的?”何树军不甘心。

“六七岁,我是自己玩剪子弄瞎的。我还记得小时候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是《卖花姑娘》,(1972年的朝鲜片),我当时三岁多。”

何树军不再问了,安静地趴在按摩台上。男技师宽厚的手掌继续有规律地推揉着她的腰部,平稳又蕴藏力量,令她间或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。

从按摩店出来,何树军解释道,焦作市那场大火发生在2000年,天堂录像厅电热器发热引发特大火灾事故,她的儿子李飞当时跟她讨论过这一事件,“他说妈妈,这场火烧死了很多人。”这名技师也是她找到的第二个左手是断掌纹、有两个头旋的人,前一个她没见到,只通过西安警方做了DNA比对。

同行的摄影记者边录边问:“你失望吗?”何树军说:“失望,我每一次都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反复复,也许有一天我会麻木。”她显得很平静,只在回程路上,车内无人说话的时刻,抬手擦了擦眼睛。

何树军在火车上回复网友的留言  图/刘博文


山和海

男技师被证实不是李飞,但体貌特征非常像,这依然鼓舞了何树军,说明她现在逐渐能获取到高质量的线索。没有借助媒体和互联网公开寻子的时候,她的线索来源非常有限,需要自己去外地发寻人启事,或者拜托焦作的运煤司机往外带,然后在家等待电话。得到的信息往往也很模糊——没有照片、没有特征描述,只是说有“2000年来历不明的孩子”“十几岁被收养的孩子”。

何树军每一条都去查证,利用节假日的时间自己开车找过去。有时候要去的地方很远,要把假期攒起来一块儿用。

收养或买孩子的人家多在农村,何树军去找过几次就知道,每个村子都会保护自己的村民,“一旦打草惊蛇,不仅见不到这个孩子,即使确认了孩子是你的,也带不走。”她也不想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,怕影响孩子和养家的关系。有时候进不去村子,她就在村口守着,几天几夜,等孩子出来。

更多的时候,她一条线索都没有,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进山找。焦作市北部横亘着太行山,进山就是太行道,以路似羊肠而闻名,两侧绝壁陡耸,险峻异常,往北直抵山西晋城。两地之间层层相连的山峰和山谷,何树军全都找遍了。

李飞失踪的那个冬天,她就开始进山。那时候焦作市还有煤矿,山区没被开发成景区,进山很方便,经常有逃犯藏匿其中。她想,李飞会不会被人绑到山里出不来?会不会被关在某个山洞里暗无天日地生活?她没有心思去计较山里的艰苦,渴了舔树叶上的露水,饿了生吃泥地里的野菜,困了找个山洞睡一觉。

也有十分惊险的时刻。有一次山里下雪了,何树军的侄子何志华陪她一起进山,山道狭窄泥泞,何志华一脚踩进雪里,鞋子陷了下去。拔鞋子的时候,何树军沿着山路滚了下去,直直摔在悬崖前。那天他们提前返程,从山里出来的时候,何志华看见姑姑身上的泥已经干了,留下一块又一块的脏印,看着“比乞丐还像乞丐”。

没有线索的时候,梦都成了线索。梦中有个老人告诉何树军,李飞在靖海。何树军醒来一查,真的有靖海这个地名,是广东省惠来县的一个镇。她跑去靖海找人,有学生说,他们学校旁边卖水泥的店里,有一个生活特别苦的短工,被人看管,不让和别人说话。何树军找到水泥店,在外面守了三天两夜,没看见这个人,实在熬不住了,找派出所求助。派出所把孩子找出来了,结果发现是店老板的亲戚,他有自由活动的时间,没有被人控制。

外人听起来像捕风捉影的线索,何树军也要去查证一趟。2003年,怀疑李飞被拐去海南,她骑着自行车去摸排海南岛西岸的乡村;2008年,听说庐山有一群耍杂技的小孩,她坐船就去了;2012年,她猜想李飞会不会是出家了,于是花了30天时间从成都骑车到西藏,沿途发寻人启事。二十年来,跨越山川河海,除了新疆和东北,其他省份她全涉足了,可是没有任何收获。

很多网友给她留言“你的孩子可能死了”“你接受现实吧”,她特别生气:“你以为我是不接受孩子的死吗?如果确定死了也好,儿子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受苦,我放心了。但现在不确定,我每次想放弃的时候,就会想到儿子是不是在哪儿受苦,我放弃不了。”

每次接到关于男童尸体的线索,何树军和前夫李立虎会一同去辨认。她还一直关注失踪人口档案库,无名尸的DNA也会被录入库中,但至今还没有和李飞相似的尸体信息。

她并非不接受死亡,只是想要结果。

何树军出发前在家打包行李,因为卖房寻子,她暂住在大哥家  图/刘博文


真消息、假消息

何树军到张家口还想见一个人。他自称十几年前被拐卖,和李飞一起被关在漠河的一个小岛上,每天学偷盗扒窃的手段,后来他们都逃了出来。他对何树军说,他百分之百肯定,那就是李飞,只是不想回家,也不想跟何树军相认,但他会想办法弄一根李飞儿子的头发,给她做亲子鉴定。

等了好几个月,头发没来,也没有下文,何树军打算和他见面详谈。实际上,她觉得这个故事很可疑,东北怎么会有小岛?李飞怎么可能不想认她?可是这个人又能说出很多被拐卖的细节,也没有开口要过钱,如果是骗子,他图什么呢?

何树军见识过很多骗子,有一上来就要钱的,还有人一张口就喊“妈”。“一开始听到会有点激动,但我知道肯定是骗子,要能喊妈早回家了。”有一个人在微信上向何树军坚称自己是李飞,问能不能回来和她一起生活。何树军让他去公安局做DNA比对,他答应了。接下来,他三天两头向何树军要钱,说要买手机,买火车票。何树军始终就回一句话:结果出来了吗?最后这个人放弃了,问能不能认她做干妈。还有人做得更极端,在电话里一边抽自己一边哭,说:“妈,快给我一百万,我被别人控制了。”

面对骗子,何树军也很有耐心。心情好的时候,就慢慢问对方各种问题,往往是对方不耐烦了,把电话挂掉。心情不好的时候,何树军就把对方教育一通,对方悻悻地挂断电话。

在距离张家口市区大约80公里的村子里,何树军找到了那个自称与李飞一起关在岛上的小伙子。他身材高壮,皮肤黑红,额头宽大,说一口本地方言,发音含混,何树军有些听不懂,一个问题要反复问好几遍。

“你说的那个人跟你说他叫李飞吗?”

“我们不问名字,但我肯定他是李飞。”

“他现在是在哪儿?漠河什么位置?”

“就在那头儿,别找了,你找他也不回来。”

“为什么?他不要妈了?”

“他心里有恨,恨你们不找他。”

谈话持续了几个小时,从餐厅转移到小伙子家中,他最终同意第二天安排何树军与他口中的李飞见面。傍晚,何树军回到张家口市区,小伙子发来一张清晰的图片,图片上的人与李飞的模拟画像几乎没有半点相似,反而非常像小伙子本人,只是脸型更瘦一点。何树军直言,这不是李飞,明天如果是见他,那不必了。对方回复,要承担何树军来张家口的路费,何树军没要,对他说,“你是个好孩子,谢谢你。”

她一时之间拿不准,这个人到底是骗子,还是不想让她见李飞,拿其他人的照片糊弄她。她问在场的每一个人,打电话问朋友,所有人都劝她,这个人说的是假的——他说不出李飞所在的地址,说话前后矛盾,逻辑不通。可何树军没办法停止猜测,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漠河。


落差感

何树军对每一个人都很友好,即使在心里暗骂对方是骗子,表面上还是非常亲切。摄影记者跟拍了两周,在他的镜头下,何树军没有跟人红过脸,闹过急,她总是谦卑的。有一天夜晚,何树军在商场门口看到一个乞讨者身边围着几条流浪狗,特意转身回去,给了他十块钱,双手合十,祝他好运。摄影记者觉得,她非常善于或者说习惯与其他人搞好关系。

这种特质使得她能尽可能地获取有利的支持。在外遇到困难的时候,她会寻求当地警方的帮助,并在事后送上一面锦旗。有记者同行的时候,她主动询问能否顺便住一间房。有当地网友要请她去家里吃饭,开车接送她,她也不会拒绝。她将外界的帮助控制在合乎人情的范围中,很多人直接给她打钱,她从来不收,即便很缺钱。

何树军每个月退休工资3800元,要靠母亲、大哥、侄子的接济才能维持寻子花费。她不知道这样的花费要持续到什么时候。她用度节俭,给自己准备的出门食物一定是馒头、榨菜和小米粥。馒头即使发了霉,也要抠下外层的霉斑继续吃。她舍不得坐动车和飞机,忍着腰疼也要坐硬卧。

独自在广东寻子时,何树军舍不得住宿,跟着流浪汉一起睡桥洞,整晚不敢睡着。想到这些,她就哭:“那一刻我想,我(原来)是一个警察,有体面的工作、不错的收入,足够养活自己,却沦落到这个地步。”

她在广东有相处很好的同学。她以前带李飞去旅游时,同学开着粤港两地通用牌照的车,载着他们去香港看了一圈。孩子出事以后,她不再去见那些同学了,“落差太大了,我像一个乞丐。”

何树军将恐惧和落差感视为最大的两个心理障碍。她有一个哥哥,一个姐姐,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从小娇生惯养。她记得小时候,父亲不管多晚回家,都会把她抱起来,和她玩一会儿。母亲给她背上一个小挎包,里面装着切成小块的甘蔗、嗑好的瓜子仁。

嫁给李立虎后,何树军依然是什么事儿都不操心的小女人。婆家最初很穷,后来李家兄弟合伙开装饰公司,变成焦作有名的富商。“那时候我要什么,飞爸都给我买,我是焦作市第一个骑摩托车的靓女,没油了我直接扔给飞爸让他给我加。”她回忆。

她脾气硬,孩子刚上小学时,李立虎开始了酒后家暴。她立刻离了婚,只是为了孩子的成长,继续住在婆家。她是警察,平日里都是她帮别人解决问题,没开口求过人。李飞失踪后,一切都变了,“我见谁都鞠躬,我看着每个人的脸色跟他们讲话,求他们接寻人启事。”

刚丢小孩前两月,她不知道李飞会经历什么,日夜惊惧,吓到坐在痰盂上起不来,尿液淋漓不尽。她姥姥说,抽一支烟吧。她不停地抽烟,缓解了不少。她后来外出寻子,随身必备一包烟。有时候进山,三五十里不见一个人,山谷回荡猫头鹰凄厉的叫声,她害怕极了,点起一根烟,不吸进肺里,就图一个心理安慰。

她有被彻底击溃的时候。李飞失踪的第三个月,她用刀割腕自杀,被家人及时送去医院抢救,至今左手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。抢救回来后,母亲对她说:“你儿子可能还在等你接他回家。你死了,孩子谁去找?要是孩子没了,你现在可以去死,你活着也是痛苦,你不用养妈妈,你哥哥姐姐会养,你安心去死。”

从那时起,她打定主意要一直找下去。

“我二十年来就做一件事,寻子,没有个人生活,好像一生就要过完了,可准确地说,我是因为找他,多活了二十年。”

去往佳木斯的火车上,何树军抠掉馒头上的霉斑继续吃  图/本刊记者 聂阳欣


一个人的侦查

在去漠河之前,何树军要先去办一件重要的事。她乘上一列从北京出发的绿皮火车,穿越东北三省,在冬至日抵达边境上的佳木斯。

她来找一户1999年丢失孩子的人家。她在“宝贝回家网”上看到,这户人家的孩子郭鹏丢失时,与李飞年纪相仿,当时也有人打电话来要过钱,交钱地点同样在火车站。最为关键的是,它发生在佳木斯。对于何树军来说,这些信息足够使她相信,两个案件是同一伙人所为。

2000年9月10日发现李飞失踪后,何树军第二天就去电视台登了寻子信息,在大街小巷分发寻人启事。随后几天,她陆续接到几通自称是绑匪的电话。第一通电话在11日晚上响起,对方开口要50万,在火车站交钱。她一边备钱,一边报警。交钱的时候,对方察觉到有警察,跳上火车跑了,没能抓到。

从这时候起,何树军展现出她作为警察与其他寻子家长的不同之处。她备钱的时候,在每一张钱上都做了只有她才知道的标记。如果绑匪拿到钱,她能靠着标记摸出他们的行动线。在打第一通电话的人跑了以后,她连夜记住了焦作市所有电话亭的分布地点,那个年代少有私人电话,打电话一般用路边电话亭,每个地点的号码是固定的。之后的几通电话,刚打来,何树军就知道对方在哪儿,警察去抓,无一遗漏,可他们都只是来骗钱的,根本没见过孩子。

线索断了,何树军越发对第一通电话耿耿于怀。这几通电话里,第一通索要的金额最大,50万,何树军听到的时候甚至以为对方在开玩笑。2000年,焦作市人均可支配年收入是4007.59元。打这通电话的人怎么知道,他们家能备出这么多钱?何树军觉得,第一通电话可能就是绑匪打来的,并且是熟人作案。

她和李立虎想出两个嫌疑人,一个是广东茂名的建筑商,另一个是李立虎的发小,与李飞十分亲密,却在李飞失踪后失去了联系,而且这个人吸毒,需要大笔钱,有作案动机。警方排查后得出结论,两人均没有作案时间。可是何树军不认,李立虎的发小有个哥哥,当年在佳木斯做倒卖二手车的生意。有工具,有人脉,有手段,未必做不成这件事。但警方没有采纳她的观点。

此后,她每次向焦作市公安局警察问起李飞的案子,得到的回复都是“在办”。她自己在焦作市公安局法制办工作,为了让领导更重视李飞的案件,她搬到单位宿舍住,除了完成行政复议的本职工作,还承担了全市大中小学的法制讲座。“我不是思想多先进的人,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儿子。”

2017年,何树军被公安部评为先进个人,全河南省只有五人获评。她有了底气,找市局领导求助,希望能将李飞的案子重新立案,用高科技手段再侦查一遍。这时她才发现,案件多年来无人过问,甚至卷宗也丢失了,找了将近一年都没找到。最后她以死相逼,市局党委成立找卷小组,三天把卷宗找了回来,卷宗上的记录还停留在2000年。

2020年,她寻子的故事渐渐在网络上传开,很多人向公安部打拐办询问案件进展。9月,打拐办负责人在直播间里统一回复:李飞的情况特殊,事发时,“有明确的嫌疑人留了信,打了电话”,被定性为绑架案件;因为何树军本身是民警,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一种报复心态。

何树军非常疑惑,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信件。她多年来做行政复议,连案件当事人都不接触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引来报复。她只知道,她要靠自己。

2020年12月22日,在佳木斯市一家商场门口,何树军施予一位流浪者零钱,并祝福对方  图/刘博文


爱与勇气

何树军计划在佳木斯找到郭鹏的家人,如果他们真的认识一个倒卖二手车的人,她就去找公安局提出并案,调查李立虎的发小与他哥哥一起作案的嫌疑。

郭鹏家人没在“宝贝回家网”上留电话。何树军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哪儿。她先去了郭家当年报案的佳木斯长青派出所。民警说,二十多年前的案子,卷宗已经找不到,那个孩子的父亲逝世了,家中只剩下寡母和长姐。他们试图帮她联系上孩子的母亲,但档案库里也没有联系方式。

何树军又来到二十年前这户人家住的村子,如今这里已经改造成社区。社区居委会说他们对这户人家毫无印象,也查不到相关的任何信息。一筹莫展之际,社区治安联防队的老队员告诉她,他在这个片区生活了几十年,与郭鹏一家相熟。他给何树军拨通了打给郭鹏妈妈的电话。

何树军兴奋地对电话那头说,她也是丢失孩子的家长,现在有个线索,可能帮两家都找回孩子,能不能见个面?郭鹏妈妈迟疑,一会儿说自己住在哈尔滨,一会儿又说自己无力找孩子,始终没同意见面。何树军追去哈尔滨,再次拨打她的电话,说自己已经找了儿子二十年,不想放弃。郭鹏妈妈婉拒了,说现在在帮女儿带孩子,抽不出时间,也不想打破平静的生活。

何树军感到气馁,但她理解对方的心态。这么多年寻子路上,她见过太多找孩子的人。有的非常幸运,只需一个契机就能找到。她帮助过一个母亲寻找离家出走四五年的孩子,刚把寻人启事发在短视频平台上,那个孩子就看到了,回来和母亲团圆。也有的和她一样,找了十几年都找不到,慢慢地,有人就不找了,重新有了孩子,照顾家庭,再也抽不出时间和精力。

被郭鹏妈妈拒绝的那天晚上10点多,何树军接到一个中年男子打来的电话,语气诚恳,说他与何树军同龄,也是河南人,有相同经历,知道找孩子真的很折磨人。看到何树军的故事,他感动到掉泪,本来不想这么晚打扰她,可还是想打个电话,为她鼓气。

何树军对他表示感谢。男人突然就哭了:“我儿子丢失13年了,刚开始几年我也一直在找,可是后来不找了,我对不起我儿子……”末了,他说,“你真的很伟大,一个女人那么弱势,可是为了找孩子,可以这么坚强。”

挂断电话后,何树军也哭了,她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去过新的生活。她永远是李飞的妈妈。

她记得与李飞相处的点点滴滴。李飞出生的时候,脐带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,她担心顺产会勒住他,选择剖腹产。李飞小时候指着路边一摊积水说“江河湖海”,何树军就带着他去武汉看长江,去郑州看黄河,去杭州看西湖,去天津看渤海。她记得夏夜打蚊子时,李飞对她说:“妈妈,你迎着蚊子的头抓它,然后把它放到窗户外边。”冬夜外面寒风呼啸,李飞帮她把院子里的痰盂拿进屋内。

她看见其他人教育孩子,也会想到给李飞当妈妈的经验,她劝别人:“不要太强迫孩子,他陪伴你的日子很少,以后就会去读书了,成家了,孩子像一棵树,越长越分岔。以前我们当父母的时候就有点傻。”

何树军也收到过其他孩子的留言,说自己被拐了,要是他的父母能像何树军一样找他就好了。何树军每次都回复“抱抱你”。

她想,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爱,无论隔多远,无论多久没见面,都始终存在。如果有一天能找到李飞,他看到母亲二十年的努力,一定会感受到她这一份丝毫没有减损的爱。

2020年12月21日,何树军在佳木斯一处社区治安联防队里联系另一位失孤母亲  图/刘博文


到漠河去

2020年12月25日,何树军到达旅途的最后一站——漠河,当天最低温为零下40度,路面结了一层冰。因为在张家口没有得到具体的地址,何树军打算找警方打听消息,再去市场发放寻人启事。

去了派出所后,她惊讶地发现,漠河真的有小岛。一位老民警告诉她,在距离漠河县兴安镇以北四公里的黑龙江上,有一座古城岛,那里曾经是清朝和沙俄交战的战场。岛屿在两国边境地带,距离城镇实在太远了,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。

何树军第二天赶到距离漠河市区两百公里的兴安镇,从村支书和上了年纪的村民口中,她得知张家口小伙子说的都是事实——2007年,的确有一群外地人来到岛上伐木。可当何树军拿出李飞的照片给他们看时,他们都说没印象,但也补充道,当时来岛上伐木的人很多,有可能是他们没留意。

李飞究竟有没有在岛上待过,需要上岛才能求证。目前,兴安镇因疫情防控政策封锁了上岛通道。何树军只能先回家,待来年解除封锁后再上岛。

这趟东北之行依然没有结果,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旅程。忍受严寒,踏过冰雪,何树军最后得到的,只是又一个新目的地,不知道有几分可能。这不符合看故事的人对于结局的期待,很多网友给她留言:你这么找下去有什么用啊?

何树军知道寻找的意义。

十天前出发的那个夜晚,绿皮火车从郑州开往张家口,天空中隐约能看到星星。或许是因为刚踏上新的路途,何树军难得地展现出轻盈的神态,她用一种舒缓的语气问记者:“你喜欢看星星吗?我小时候特别喜欢,我想宇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

她说起黑洞、时间和引力,话锋一转,又说道:“其实佛教也是在探寻宇宙的真理,我找儿子的时候,经常看佛学的书。我信两句佛语,第一句是,‘寻缘起,不寻缘灭’。第二句是‘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’。”

何树军的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起,有人来电提供线索,在新乡市某个村子里,住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,可能是李飞。何树军追问更详细的信息,对方说已经离开村子,不了解。

电话挂断后,对面下铺的年轻男人神情惊讶地说:“我就是那个村子的,你需要我帮你问吗?”他打了好几个电话,约定第二天告诉何树军结果,然后在新乡站下了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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